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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顆顆為除去腫瘤惡臭的洋蔥,散落在安寧病房各處...50歲婦人住院告白:病境中重新面對和先生的關係問題

提要

多想你能懂我的溫柔

圖/pixabay
圖/pixabay

本文共5844字

寶瓶文化 作者: 王映之

一顆一顆為了要除去腫瘤惡臭的洋蔥,散落在安寧病房各處。

在安寧病房看了許多令人動容的夫妻,卻有這麼一對夫妻是因為他們磨了一輩子的感情,讓我印象深刻。

從沒有人看過他們爭吵,因為他們真的幾乎從不吵架,不說,任誰都會以為這是一對相處融洽的夫妻。或許這也是一種默契,兩個人拗了一輩子的脾氣,他們倆深知彼此的「眉角」,不小心就可以碰到對方的線,兩人的氣話不用出口,就可以這麼拗著。

如玉不年輕了,實際年齡也有五十幾了,晚婚的她有一個念高職的兒子。但她皮膚白皙、身材纖細,留著一頭沒有染燙的及肩短髮,搭配上妹妹頭斜撥瀏海,一股仙仙的文青風女孩氣質,讓她看上去至少比實際年齡少了十歲。

她的先生因為工作忙碌沒有辦法常常到醫院,她的兒子也因為職業類科的實習到外地。她時常都是一個人待在病房,如果有人關心她,她會淡淡地說:「沒事啊,習慣了……」

雖然不常見到先生,病房裡的公共空間卻堆滿了先生帶來吃完的、吃不完的食物和一箱箱的保健食品。除此之外,一顆一顆為了要除去腫瘤惡臭的洋蔥,散落在病房各處。

害怕失控的心理恐懼

如玉的卵巢癌生長速度極快,惡性度也很高,從發現開始,腫瘤在體內每天都有感地長大,第一次就診,醫生就宣判如玉的死刑:「無法開刀。」勉強用了化學治療,卻對腫瘤生長的抑制發揮不了太大功效。

沒多久,如玉和先生討論:「就順其自然吧。」做這個決定的當下,不過離初診三個多月。

就這樣,那顆從沒開過刀又光速生長的腫瘤,在如玉來到安寧病房的當下,已經是一顆躲避球大小的蕈狀傷口,就連見過各樣癌症腫瘤的資深病房護理師,各個見狀仍大為驚訝。

撐破皮膚的腫瘤傷口連帶流出腐敗的體液,產生惡臭,濃烈的味道還是讓鄰床的病人及家屬無法忍受,只得讓雙人健保床暫時當單人房使用。平時關上房門,才能減少這個氣味對病房空間的影響,但卻也隔成了房裡、房內的兩個世界。

光是每天腫瘤換藥都是大工程,需要專人每天兩次到三次,每次至少半小時的護理。

有個護理師告訴我:「我真的很願意幫她換藥,即便占去我很多的時間,也擠壓到我其他工作的流程,但我知道,還好我們接受過專業的癌症腫瘤傷口護理的訓練,知道要怎麼給她最好的敷料和照顧,不然她可能更加地受苦。」

這是安寧病房護理師非比尋常的愛。

「但妳知道嗎?即便我戴了雙層口罩,雙層手套、穿了隔離衣,離開病房後洗手好幾遍,我整天身上都還是沾滿了這個令人作嘔的味道。」這是一個凡人最直覺的生理感受。

無疑地,這個腫瘤是棘手且惱人的,最難為情的當然是病人本人。腫瘤非常霸道地在她身上橫行無阻,氣味也是那麼不受控地在病房裡四溢,這跟如玉給人溫順的第一印象,可真是相差了十萬八千里遠啊。

然而,即便是面臨到這樣棘手的狀況,如玉看上去仍是那樣的矜持。唯獨每天要幫她換藥的主責護理師因為長時間跟她相處,發現了她的異狀。

在她溫婉的外表下,卻有著與外表迥異的執拗脾氣,凡事都有她自己的堅持,只要稍微感受到傷口有一點點滲液,就會沒有辦法忍受,急著要護理師換藥,自己吃進去什麼食物、何時進食、吃多少、幾點要熄燈休息,都有自己的規則。

護理師耐著性子,跟她相處幾天下來,帶著一些情緒和對她的擔心跑來找我。護理師讀出生活得不能有半點差池的她,其實透露著一種害怕失控的心理恐懼。

風和土的苦戀

我跟她在團隊大查房時見過一面,不算是生面孔。在我的邀請下,她隨我走出病房,我領著她,打算就在病房走道旁的椅子坐著聊聊。

推開她安靜的病房門,上午十點的病房走廊,挺熱鬧的,人來人往充斥著各樣聲音。護理師交完班後,推著工作車上工。行進中的工作車,輪子和地板摩擦出精神抖擻的聲音,還有車上各樣物品互相碰撞發出來的啷啷的聲音。聲音最後會停在病房門口,待護理師們把藥品、點滴等清點好,再一床一床的發配;遠方也傳來大廳活動病人和家屬的講話聲和電視聲。

在這裡,有點吵,但吵得剛好,為的是讓她感受一下上午十點病房裡的生命力。

我挑了一張離她病房最近的椅子,好讓她感受到「還在我的範圍」的安心感。病房外開放的空間,也暗示著沒有要談什麼太過私密的話題,好讓我們能夠在這樣的空間,有點刻意地隨意聊聊。

瘦小的她背負著巨大的腫瘤,需要像孕婦一樣,在坐下前側著身子,才能維持重心,緩慢地坐下。

也忘了我們是怎樣聊開的,只記得我們倆的交談聲和笑聲,一點都不輸給旁邊的吵雜。就這樣,我們好像兩個女生好朋友,她跟我分享跟先生婚後的甘苦。

他們家在台北市郊山腰,房子比市中心的房子大多了,是個空氣好、景致佳的好地方。如玉抱怨,唯一不好的是這個家如風一樣的男子。男主人經常不在家,是個不受控的大男孩。

她歪著頭思忖著:「我們好像也不是不相愛,但我們一輩子都在拗脾氣。唉,想來是我們個性太不一樣了。他像風一般愛好自由,我像土一般固執戀家。我們本質上相互依戀著,但是總無法一起好好待著。」

我靜靜地繼續聽她說:「他不在家的時候,我想著他。有什麼不開心的,我便一直忍耐著,幫他照顧這個家和兒子。他難得回到家,平時情緒控制得很好的我,卻忍不住在他回家的時候找他吵架。他的脾氣也不遑多讓啊,吵架沒有半句好話。他對我是好,只是總是自顧自的做,給我的,卻都不是我需要的。

「妳有看到病房裡那些食物嗎?」

「嗯……」

「他會幫我準備一堆食物,但都不是前一次我們見面我交代他的,然後又都不在吃飯時間帶來。我在用餐時間苦等不到他,我已經吃飽的時候,卻看著他拎食物來,我已經沒有半點食慾,吃不了幾口。他覺得我是在氣他,他又會轉而生我的氣。妳說我怎麼沒有氣?

「剛結婚的時候,我會跟他吵,但後來我累了,決心不再跟他吵,但心裡的氣就這麼憋著,所以外人常常以為我們很好。我們確實是相愛的,但見面時常常因為小事在賭氣,兩個人都不跟彼此說話,直到我們需要說再見的時候,都還沒和好,可是我心底卻是想要被安慰的啊,卻總是得不到他的半句安慰。」

「你們總是沒給對方機會和時間好好相處,哪來談得上相愛。」我有感而發地說。

她低下頭來,眼淚也跟著滴落,滴到她的病人服上。她憋住的情緒和那股氣,好像跟著眼淚一起在她的衣服上暈開了……

腫瘤寶寶想要對我說的話

深深吸了口氣、吐氣,她主動開口說到她的腫瘤,帶有點揶揄的口氣,指著隆起的病人服說:「妳看我,像不像孕婦?」

剛剛的交談已經讓我們的關係拉近到可以開一點小玩笑的距離。

我眨著一隻眼睛,開玩笑地說:「是有那麼一點~」

我們兩個都笑了。

「妳知道嗎?我覺得我的腫瘤會這麼脹大,就是我過去所有向內憋的氣都從這裡冒出來了。」

「以往沒有被自己聽見的情緒,用這樣的方式吸引妳的注意呢!」我說。

「是啊,我有時候真覺得我像是個孕婦,重新懷了一個腫瘤寶寶。我並不恨她,因為她好像在提醒我,要好好照顧她,不能再忽視她,所以我會摸著我的腫瘤,聽她跟我說的話,也在心裡跟她說話。」

「腫瘤寶寶雖然不可愛,但是她好像是一個生命的禮物,提醒妳一些重要的事。」

我不說破,繼續讓她自己回應自己。

「她真的是我的禮物。大家都覺得我很難搞,呵呵,我不是不知道,但我真的拗著脾氣太久了,沒有學會和先生溝通、沒有學會和自己相處、滿滿的情緒又一直壓抑著,讓自己變得越來越難搞,其實是連自己都搞不清楚自己到底需要什麼、想要什麼、應該怎麼做。

「如今我的腫瘤好像在提醒我,時間不多了,我不能再這麼和自己和先生僵持著……」

真是一段令我驚豔的自我對話。

把惱人的腫瘤轉化成一個生命的禮物,透過身體和自己重新連結,看見了自己慣性憋藏已久的情緒,從逃避的心理狀態,到現在想要試著轉身回頭,面對自己和先生存在了大半輩子的關係問題。

用眼淚哀悼那懷著愛,卻被情緒蹉跎的歲月

她終於可以好好哭了。

我輕輕抱著她,讓她靠在我肩上好好哭。

如玉哭得像個孩子,她的眼淚這回浸濕了我的衣領,不斷啜泣抖動著。這一刻,她只專注在自己身上,為自己好好地哭一回,哀悼那些懷著愛卻被情緒蹉跎的歲月。

一會兒,如玉左邊肩膀上的抖動漸漸緩和下來。她用手擦了擦眼淚,抬起頭說:「明天下午他說他會過來,妳可不可以過來陪我?我有一些話想對他說,但我好像還沒有自信可以獨自完成,但我想要拿出我的勇氣,在我生命結束以前,可以來得及對他說。」

「好呀,我會陪著你們。這回,妳需要說的是自己的感受和需要,不要再只是賭著那口氣抱怨了。」

我真希望,這回是兩個人能夠有機會好好聽,也好好對彼此說話。

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如玉的先生,是一個跟如玉完全不同調子的人。

他留著一頭藝術家的飄逸長髮,稍有蓄鬍,一身黑衣黑褲。不用多說,就可以嗅到他愛好自由的靈魂。

如玉半坐臥在床,先生幾乎平躺在靠窗的陪病椅上。我則是搬了張椅子,坐在床和椅中間的空間,好像是楚河漢界的界址。

在我為彼此簡單介紹今天談話的目的後,如玉選擇了先開口,她正在展現她想要跟先生溝通的勇氣。

她說:「你應該知道,我們中間一直都有些問題。我想,我都到這個坎了,需要跟你好好聊一聊。」

「要聊什麼?我們都已經這樣相處多久了……」

先生有那麼點的防備,我猜也是種不習慣溝通的心理狀態吧。

如玉的情緒應該已經累積到一個頂點。她放棄了迂迴,單刀直入地說:「這麼多年,你經常不在家,工作永遠都很忙,每次回家都是來去匆匆。我一個人顧家、一個人帶孩子、一個人吃飯……」

先生沒答腔,托著腮幫子。

外表堅強執拗的如玉,內心是一個渴望先生了解她的辛苦,給她一點安慰的小女人。我提醒她:「可以說說這樣的生活帶給妳的感受嗎?這個感受,應該憋在妳心裡好久了。」

我們太常抱怨事件,而忘了讓對方有機會聽見我們的心。真正需要被撫慰的心,卻被自己用抱怨堵成了一道牆。對方只聽見抱怨的情緒,但常常沒辦法聽懂自己真正想要被了解的感受和需要。

如玉停頓了一下,說:「這麼多年,我覺得我太孤單,也太寂寞了。當孩子還小的時候,大大小小的事情,我都要一個人處理,還要面對你家人不諒解的指責,我常常因為這樣覺得孤立無援,所以,最需要你的時候就成了我最無助的時候。所以我會氣你,氣你不能在我最需要的時候跟我一起面對。我怨你,怨當初我要跟你談離婚,你不肯。我就像被你圈禁在這個家,像是失去自由的籠中鳥。最苦的是,每每你回家,我滿心期待,但是你的壞口氣也讓我沒有辦法好好跟你說話。我們吵架、生彼此的氣,最後只能失望地看著你離開的背影,一次又一次……這就是你說的這麼多年還要溝通什麼,因為我們總是沒有溝,也沒有通,到最後凡事只能忍,我也不願意再說些什麼。當我咬著牙一件又一件事情處理過來,當我變得堅強,不需要你的同時,我們也變得更生疏,我也變得更固執難搞了。」如玉一口氣把心裡的話說了出來。

她的先生應該也不容易,我看見他的眼神裡有悲傷與無奈。

終於可以在真誠的表達中,聽見溫柔

好像把一些重要的心路歷程說完,如玉終於可以說出她心裡真正的需要。

「老公,你知道嗎?或許說了那麼多,我真正需要的是你。我們當了這麼多年最熟悉的陌生人,在我臨走前,我想要重新跟你在一起,需要跟你有連結。我不想要那麼堅強、那麼勇敢,甚至不想要繼續把這些話忍在心裡。這是昨天我在跟心理師聊天中發現的,這也是不斷長大的腫瘤教我的,我要幫助我自己,就是要表達自己的需要。我聽我心裡的聲音,我真正需要的只有你。」如玉這時候的聲音,好溫柔,好溫柔,這就像她的外表給人的感覺一樣了。

如玉先生的表情也在如玉的敘說中不斷地變化,彷彿在腦海裡回到那些不經意就流過的歲月中走了一遭。這次倒敘般地回放,從夫妻間的僵局回到親密的從前。讓人摸不著頭緒的是夫妻間的間隙是何時存在褪了色的青春。

他深深地吸了幾口氣,欲言又止的話,嘴邊吞吐了幾次。

終於,他直接來到了道歉的這一段:「是我對不起妳……」

如玉的大眼睛一眨,又抖落了幾滴淚珠。

哽咽中,他好像說出了從沒對太太說過的內心話:「我也不知道怎麼跟妳說,但我很想妳能懂。從小,我就面對著貧窮和爸媽不斷爭吵的家,我只想逃離開家,但我渴望我有一個完整的家。當我擁有了自己的家,我卻不知道怎麼待在家,我只會不停地工作、不停地賺錢來確保我的家無虞。我也知道我脾氣不好,說話沒半句能聽,所以……我以為,只要我離開,我們就不會吵架,這樣,至少,我們會好好的,妳也會好好的;我以為我離開家,就是對妳最好的保護……因為我也需要妳。」

這是一個男人想給卻給錯方法的溫柔。正如我之前所想,我在他們當中並沒有真正需要做什麼。真正幫助他們的,是他們給了彼此一個機會說自己。

當人真正可以真誠一致地表達自己,心就能夠漸漸地放鬆、柔軟下來了。不需要劍拔弩張,一樣可以把話說到心坎裡。

當然,本來就深愛著彼此的兩人,終於可以聽見彼此了。

老天爺對他們似乎是憐惜的,從那之後,如玉還在病房裡待了好些陣子。

我們經常可以在上午十點的病房裡看見如玉和先生並肩散步的身影,也可以看見如玉臉上比以往多了一些開朗的笑容;說也奇怪,如玉的蕈狀傷口流淌的滲液竟沒那麼臭了。

該來的終點,依然到達了。

那天,剛巧也在上午十點,如玉剛剛離開,還在原來的病房,我敲了敲門,把門推開走進去。

那是一個跟原先陰暗惡臭完全不同氛圍的病房了。十點的陽光明亮,卻不刺眼。全然敞開的窗簾,陽光正巧斜照在如玉的臉龐,化了一點淡妝的如玉,像是甜甜睡著那般,非常安詳。

如玉的先生跟往常一樣,坐在旁邊的陪病椅上,跟我打聲招呼,同樣不多話,但我可以感受到他這回認真地當起了「如玉的先生」,盡責地待在太太身旁,招呼著來跟如玉道別的親友們。他的溫和穩定地反而安慰了親友的悲傷。

風和土的苦戀,在坎坷的情路上顛簸了這輩子,然而最美的道別,是兩人在道別前可以在一段對話中,解開了心結,用愛說出不一樣的故事。

那天談話到了最後,如玉的先生主動地走到病床邊,輕輕地把太太的頭摟進自己胸口,小小聲地說:「我們錯過了好多……我想用接下來的日子,讓妳感受我的溫柔……」

我們都知道即便時間不多,但先生一個深情的擁抱已經在如玉的記憶裡刻畫永恆的溫柔,而如玉的笑容,也將溫暖先生餘生的夢吧。

心理師的呢喃

用愛說出不一樣的故事

不知道你有沒有發現,過去的如玉和先生,雖然都深愛著彼此,但是在過去長期溝通失效的挫折裡,他們雙雙關閉了溝通的管道,把自己的情緒和想法單方面的堵塞在自己的內心。

夫妻(關係)間的修補,心理師像是在斷裂的關係中的一條棧道,讓兩個人能夠走出自我的象牙塔,開始跟對方有真實的接觸。

開啟的對話,要能夠修補關係,要讓彼此有機會聽見對方的為難、聽懂對方重視的價值、把平時的不滿或是沒有機會表達的情感表達出來。

若能聽見對方在乎自己、在乎這份關係,就是一個修復的契機。讓彼此在愛人與被愛的狀態裡,重新說出不一樣的故事。

本文摘自寶瓶文化出版的《無憾的道別 ──安寧心理師溫柔承接傷痛與遺憾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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